王焕生:我这样理解《荷马史诗·奥德赛》
由古希腊诗人荷马创作的不朽英雄史诗《奥德赛》,与《伊利亚特》合称为“荷马史诗”,被公认为西方文学的始祖、西方文化的源泉。全诗24卷,共计12110行,叙述的是希腊军队主要将领、伊塔卡王奥德修斯在特洛伊战争结束之后,历经十年漂泊返回家园的故事,不仅生动再现了古代希腊社会的全景,是研究早期社会的重要史料,而且具有极高的文学和艺术价值,是古希腊之于人类的不朽遗产,西方文化的奠基之作。该书首度在中国出版古希腊语-汉语对照本,希腊文本采用洛布古典丛书中《奥德赛》版本,为通行近百年的权威校勘本,真正呈现原汁原味的古希腊经典巨著;译者王焕生毕生从事古希腊罗马文学翻译,20年后进行全新修订,可谓权威、精良、可信的顶级名家译作。
《奥德赛》相传是古希腊诗人荷马的另一部以特洛亚战争传说为题材的史诗。

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以特洛亚主要将领、普里阿摩斯之子赫克托尔被杀和为其举行葬礼结束,但战争本身并没有完结。战争在赫克托尔死后继续进行。此后的传说曾经成为一系列史诗的题材,例如:叙述埃塞俄比亚英雄门农增援特洛亚死于阿基琉斯手下和阿基琉斯本人被帕里斯射死的《埃塞俄比亚英雄》;叙述阿基琉斯的葬礼和在葬礼上埃阿斯·特拉蒙与奥德修斯为得到阿基琉斯的铠甲发生争执,奥德修斯获胜后埃阿斯愤然自杀的《小伊利亚特》;叙述奥德修斯奉献木马计,苦战十年的特洛亚被希腊军队里应外合攻陷的《特洛亚的陷落》等。这些史诗都曾托名于荷马,但后来均被一一否定,被视为是对荷马史诗的仿作,并且逐渐失传了。希腊将领们在战争结束后率领军队回国,遭遇不一,成为多篇“归返”史诗的题材,这些史诗也大都失传了,只有被认为出于荷马之手的《奥德赛》流传了下来。
《奥德赛》全诗12110行,叙述希腊军队主要将领之一、伊塔卡王奥德修斯在战争结束后历经十年飘泊,返回家园的故事。《奥德赛》也像《伊利亚特》一样,被视为古代史诗艺术的典范。飘泊多奇遇,返回家园后报复求婚人多惊险,诗人面对繁杂的动人故事,对史诗情节进行了精心安排,受到亚里士多德的高度称赞。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批评对情节整一性存在误解时指出,不能认为只要主人公是一个人便会有情节的整一,因为有许多事情虽然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但并不是都能并成一桩事情,同样,一个人有许多行动,那些行动也并不是都能并成一个行动。他认为荷马在这方面“最为高明”,懂得其中的奥妙,并且强调指出,荷马写《奥德赛》,并不是把奥德修斯的每一件经历都写进去,而是环绕着一个“有整一性的行动构成他的《奥德赛》”。这里的一个“有整一性的行动”,即指奥德修斯回归故乡。

《奥德赛》的情节正是这样安排的。史诗第一卷前十行是全诗的引子,点明主题。点题之后,诗人即以神明决定让奥德修斯归返为起点,分两条线索展开。一条线索是,在奥德修斯家里,向奥德修斯的妻子佩涅洛佩求婚的人们每天饮宴,耗费他的家财,佩涅洛佩势单力薄,无法摆脱求婚人的纠缠;奥德修斯的儿子愤慨求婚人的胡作非为,在雅典娜女神的感示下外出探询父亲的音讯。另一条线索是,神女卡吕普索得知神明们的决定后,放奥德修斯回家;奥德修斯回家途中遇风暴,落难费埃克斯人的国土。以上构成史诗的前半部分。史诗的后半部分叙述奥德修斯在费埃克斯人的帮助下返抵故乡,特勒马科斯探询父讯归来,两条线索汇合,父子见面,一起报复求婚人。
《奥德赛》也像《伊利亚特》一样,叙述从接近高潮的中间开始,叙述的事情发生在奥德修斯飘泊的第十年里,并且只集中叙述了此后40天里发生的事情,此前发生的事情则由奥德修斯应费埃克斯王阿尔基诺奥斯的要求追叙。诗人对这40天里的事情的叙述又有详有略,有的一笔带过,一卷包括数天的事件,有的叙述详尽,一天的事情占去数卷。由于上述结构安排,使得书中所有的情节既如亚里士多德称赞的那样,围绕着一个人物的一个行动展开,整个叙述又有张有弛,有起有伏,详略相间。由此可见,当时的史诗叙事艺术已经达到相当高的水平。有人批评《奥德赛》的结构有些松弛,这不无道理,但同时也应当承认,所有情节都不背逆围绕一个行动的原则。即使特勒马科斯探询父讯的情节似乎可以独立成篇,但它在诗中仍是为总的主题服务的,并且正是通过他探询父讯的形式,补叙了特洛亚战争结束及其后的许多事情,包括构成一些失传史诗的主题的英雄们回归等情节。
从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奥德赛》 在题材剪裁和情节安排方面与《伊利亚特》有许多相似之处。然而,由于所叙述的题材不同,《奥德赛》在情节结构方面又与《伊利亚特》存在差异。《伊利亚特》叙述战争,对大小战斗场面的精彩描写构成叙述的一大特点,《奥德赛》则叙述主人公在战争结束后回归故乡,叙述主人公回归过程中充满各种艰难险阻的飘泊经历、归家后与家人相认并报复求婚人的故事,这些情节为诗人安排“发现”提供了有利前提。诗中的“发现”安排同样受到亚里士多德的称赞。这里有奥德修斯被独目巨人“发现”,使独目巨人知道自己受残是命运的安排; 有费埃克斯人对奥德修斯的“发现”,引出奥德修斯对自己的飘泊经历的追叙。不过诗人最精心安排的还是奥德修斯抵家后的“发现”,这里有父子相认的“发现”,为以后的行动作准备;有老奶妈对故主突然归来的意外“发现”,给故事带来神秘色彩;有牧猪奴、牧牛奴的“发现”,为即将采取的行动准备条件。诗中最重要的“发现”是主人公的夫妻“发现”,构成史诗的高潮。这一“发现”涉及发现者双方,情感与理性交织,一步进一步,一层深一层,其构思之周密巧妙,令人叹服,无怪乎受到亚里士多德的好评。如果说荷马史诗包含着古代各种文学体裁和艺术技巧的源头的话,那么《奥德赛》中的“发现”显然给后来古希腊戏剧中的类似安排作了很好的启示,提供了很好的示范。
《奥德赛》也像《伊利亚特》一样,主要通过人物的对话,而不是白描,来刻画人物形象。奥德修斯作为史诗的主人公,受到诗人的着意刻画,在他身上体现了史诗的主题思想。与其他所有人物相比,诗人为奥德修斯准备了数量最多的修饰语,称他是“神样的”、“勇敢的”、“睿智的”、“足智多谋的”、“机敏多智的”、“历尽艰辛的”、“饱受苦难的”、“阅历丰富的”,当然还有“攻略城市的”,等等。这些修饰语在诗中频繁出现,给人印象深刻,它们正好集中反映了诗人希望借助行动表现主人公性格的两个主要方面,即坚毅和多智。奥德修斯的这些性格特征在《伊利亚特》中已有所表现,而它们在《奥德赛》中则得到集中表现,表现得淋漓尽致。诗人通过奥德修斯这一人物形象,歌颂了人与自然奋斗的精神,歌颂了人在这种奋斗过程中的智慧。奥德修斯的智慧的突出方面是机敏。机敏中包含着狡诈,狡诈即谋略,这是当时为获取财富和奴隶所必需的手段,因而受到诗人的称赞。奥德修斯除了上述性格特征外,他还热爱故乡,热爱家园,热爱劳动,爱护忠实的奴隶,严惩背叛的奴仆。诗人通过奥德修斯这一形象,表现了处于奴隶制发展时期的古代希腊人的世界观的主要方面。
在史诗中,佩涅洛佩是诗人着意刻画的一个女性形象。她不仅外表美丽,而且具有美丽的心灵,聪明、贤淑、忠贞。她严守妇道,在丈夫离家期间勤勉治家,对丈夫忠贞不渝,始终盼望久别的丈夫归来,夫妻团圆。诗人通过佩涅洛佩这一形象,显然树立了一个受世人推崇的妇女道德的典范。诗人刻画特勒马科斯的性格时的一个重要特点,是有意表现其性格逐渐成熟的一面,这在古代人物性格描写中是难能可贵的。此外,诗人在诗中不吝笔墨地着意刻画了牧猪奴这一典型的忠实奴仆的形象。在通常情况下,诗人在诗中是不直接露面的,但对牧猪奴却有例外,诗人不时地直接称呼他,饱含着对人物的赞美之情。与此相对照的是对那些不忠心的奴隶的嘲讽和对他们的可悲下场的描绘,反映了诗人的思想倾向。
以上对《奥德赛》的思想倾向和艺术手法的一些主要方面作了说明。读完荷马的两部史诗,人们既会惊服于史诗的出色构思,又会感到构思中的某种牵强; 既会怡悦于情节的动人,又会觉察到其中的某些矛盾。例如史诗在时代背景和神话观念方面的差异。在时代背景方面,两部史诗中表现的虽然都是奴隶制社会,但其发展程度似乎有较大的差异。这种差异也表现在生产力发展方面。两部史诗中的时代虽然同处于青铜时期,但是在《奥德赛》中,铁的使用显然比在《伊利亚特》中获得进一步的发展。在神话观念方面,《伊利亚特》描绘了一个优美、生动的人神共处、人神密切交往的时代,但在《奥德赛》中,人和神之间扩大了距离,神对事件的参与具有更大的表面性,神对事件的参与与其说是一种传统信仰,不如说是人们的美好想象。这方面最明显的一个例子是奥德修斯在阿尔基诺奥斯宫中对自己逃脱风暴灾难的叙述。他在叙述中把自己的得救完全归结于自己的努力,排除了原有的神明助佑的一面。这些矛盾和差异,以及情节、词语等方面的其他矛盾,必然引起人们的深思。
为了有利于更深入地研读荷马的这两部史诗,在这里有必要就“荷马问题”作些说明。所谓荷马问题,主要指近代对史诗进行的争论和研讨。古代希腊人一直把荷马及其史诗视为民族的骄傲,智慧的结晶,肯定荷马本人及其作为两部史诗的作者的历史性。古希腊晚期,开始出现了歧见,公元前3世纪的克塞诺斯和革拉尼科斯便提出两部史诗可能不是出于同一个作者之手。亚历山大里亚学者阿里斯塔尔科斯不同意这种看法,认为两部史诗表现出的矛盾和差异可能是同一位诗人创作于不同时期所致,《伊利亚特》可能创作于作者青年时期,《奥德赛》可能创作于作者晚年。他的这一看法为许多人所接受。
在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人们对荷马作为真实的历史人物和史诗的作者未提出疑问,但丁称荷马是“诗人之王”。17世纪末18世纪初,有人开始对荷马发难。法国神甫弗朗索瓦认为《伊利亚特》不是一个人的作品,而是许多游吟歌人的诗歌的组合,全诗的整一性是后人加工的结果,“荷马”并不是指某个人,而是“盲人”的意思(“盲人”之意最早见于古代的荷马传)。稍后,意大利学者维科在他的《新科学》里重复了弗朗索瓦的观点。真正的争论出现在18世纪后期,1788年发现的《伊利亚特》威尼斯抄本中的一些注释使荷马问题成为许多人争论的热点,对民间诗歌创作的研究促进了这一争论的深入。此后各家的观点基本可分为三类。以德国学者沃尔夫(1759-1824)为代表的“短歌说”认为史诗形成于公元前13至前9世纪,各部分由不同的游吟歌人创作,一代代口口相传,后来经过加工,记录成文字,其中基本部分属于荷马。第二类是“统一说”,实际上是对传统观点的维护,认为荷马创作了统一的诗歌,当然利用了前人的材料。第三类即“核心说”,是对上述两种观点的折衷,认为两部史诗形成之前荷马创作了两部篇幅不长的史诗,后经过他人增添、扩充,逐渐变成长篇,因此史诗既有明显的统一布局,又包含各种若隐若现的矛盾。虽然现在大多数人对荷马及其作为两部史诗的作者的历史性持肯定看法,但争论并未完全止息,问题远未圆满解决。由于历史的久远,史料的缺乏,要想使问题彻底解决是困难的。此外,史诗内容包含的不同历史层面也一直是令研究者费心的问题。
荷马的这部史诗在我国曾经有过两个译本,一是傅东华根据威廉·考珀(William Cowper)的无韵诗英译本、参考亚历山大·蒲伯等的英译本译出的韵文体译本,1934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一是杨宪益先生于上个世纪60年代从古希腊文译出的散文译本,1969年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现在这个译本是根据勒伯古典丛书(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该史诗的古希腊文本翻译的,翻译时参考过上述两个中译本,吸收了前辈们的长处。书名采用了在我国沿用较久、流传较广的译法《奥德赛》,意思是“关于奥德修斯的故事”;译文仍如前译《伊利亚特》,采用六音步新诗体形式; 译诗与原诗对行,行文力求保持原诗朴实、流畅而又严谨、凝练的风格;每卷诗的标题为译者所拟。不当之处,祈请指正。
荷马(Homer,约公元前9世纪-前8世纪),相传为古希腊的游吟诗人,生于小亚细亚,创作了不朽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统称《荷马史诗》。关于荷马其人,学界目前没有确切证据证明荷马的存在,所以也有人认为他是传说中被构造出来的人物。而关于《荷马史诗》,大多数学者认为是当时经过几个世纪口头流传的诗作的结晶。《荷马史诗》语言简练,情节生动,形象鲜明,结构严谨,是西方第一部重要的文学作品,影响极为深远。

王焕生
王焕生(1939- )古希腊罗马文学翻译专家,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所研究员,毕生从事古希腊罗马文学翻译,国内硕果仅存的精通古希腊语、拉丁文的老一代学者之一。他五十年如一日,翻译了荷马、西塞罗、伊索、李维、琉善等十几位古典作家,译著达30余部之多。主要译作有: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与罗念生合译)和《奥德赛》,《伊索寓言》,西塞罗的《论共和国》、《论法律》,《埃斯库罗斯悲剧集》,《古罗马戏剧选》,普罗佩提乌斯《哀歌集》等。
[书摘]
奥林波斯神明议允奥德修斯返家园
请为我叙说,缪斯啊,那位机敏的英雄,
在摧毁特洛亚神圣的城堡后又到处飘泊,
见识过不少种族的城邦和他们的智慧,
在辽阔的大海上身心忍受无数的苦难,
为保全自己的性命,使同伴们返家园。
但他费尽了辛劳,终未能救得众同伴,
只因为他们亵渎神明,为自己招灾祸:
真愚蠢,竟拿高照的赫利奥斯的牛群
来饱餐,神明剥夺了他们的归返时光。
女神,宙斯的女儿,请随意为我们述说。
这时其他躲过了凶险的死亡的人们
都已离开战争和大海,返回到家乡,
惟有他一人深深怀念着归程和妻子,
被高贵的神女卡吕普索,神女中的女神,
阻留在深邃的洞穴,一心要他做丈夫。
但岁月不断流逝,命定的时限已来临,
神明们终于决定,让他回乡返家园,
回到伊塔卡,只是他仍然难逃争斗,
当他回到亲人们中间。神明们怜悯他,
惟独那远在的波塞冬,仍然心怀怨怒,
对神样的奥德修斯,直到他抵达故土。
这神明此时在遥远的埃塞俄比亚人那里,
埃塞俄比亚人被分为两部分,最边远的人类,
一部分居于日落处,一部分居于日出地,
大神在那里接受丰盛的牛羊百牲祭。
他正欢乐地享受盛宴,其他众神明
却聚集在奥林波斯的宙斯的巨大宫宅。
凡人和神明之父开始对他们说话,
因为心中想起高贵的埃吉斯托斯,
被阿伽门农之子、著名的奥瑞斯特斯杀死;
他心中牵挂,对不死的神明们这样说:
“可悲啊,凡人总是归咎于我们天神,
说什么灾祸由我们遣送,其实是他们
因自己丧失理智,超越命限遭不幸,
如现今埃吉斯托斯越命限,竟然奸娶
阿特柔斯之子的发妻,杀其本人于归国时,
虽然他自己也知道会暴卒,我们曾警告他,
派遣目光犀利的杀阿尔戈斯神赫尔墨斯,
要他勿杀阿伽门农本人,勿娶他妻子:
奥瑞斯特斯将会为阿特柔斯之子报仇,
当他长大成人,怀念故乡的土地时。
赫尔墨斯这样善意规劝,却未能打动
埃吉斯托斯的心灵,欠债已一次清算。”
目光炯炯的女神雅典娜这时回答说:
“我的父亲,克罗诺斯之子,至尊之王,
埃吉斯托斯遭凶死完全是咎由自取,
其他人若作出类似事情,也理应如此。
但我的心却为机智的奥德修斯忧伤,
一个苦命人,久久远离亲人遭不幸,
身陷四面环水的小岛,在大海的中央。
那海岛林木茂密,居住着一位女神,
诡诈的阿特拉斯的女儿,就是那位
知道整个大海的深渊、亲自支撑着
分开大地和苍穹的巨柱的阿特拉斯。
正是他的女儿阻留着可怜的忧伤人,
一直用不尽的甜言密语把他媚惑,
要他忘记伊塔卡,但是那位奥德修斯,
一心渴望哪怕能遥见从故乡升起的
飘渺炊烟,只求一死。然而你啊,
奥林波斯主神,对他不动心,难道奥德修斯
没有在阿尔戈斯人的船边,在特洛亚旷野,
给你献祭?宙斯啊,你为何如此憎恶他?”
集云神宙斯回答女神,这样反驳说:
“我的孩儿,从你的齿篱溜出了什么话?
我怎么会把那神样的奥德修斯忘记?
他在凡人中最聪明,给掌管广阔天宇的
不死的神明们奉献祭品最丰盛勤勉。
是环绕大地的波塞冬一直为独目巨怪
怀恨在心,奥德修斯刺瞎了他的眼睛,
就是那神样的波吕斐摩斯,独目巨怪中
数他最强大;他由神女托奥萨生育,
广漠的咸海的统治者福尔库斯的女儿,
在深邃的洞穴里与波塞冬融情媾合。
为此缘由,震地神波塞冬虽然不可能
杀死奥德修斯,但却让他远离乡土。
现在让我们考虑该如何让他归返,
使他回故乡;波塞冬终会消弭怒火,
因为他总不可能独自执拗地违逆
全体不死的神明的意志,与众神对抗。”
目光炯炯的女神雅典娜这时回答说:
“我们的父亲,克罗诺斯之子,至尊之王,
既然现在常乐的神明们已经同意,
让智慧丰富的奥德修斯返回家园,
那我们便可派遣杀阿尔戈斯的引路神
赫尔墨斯前往奥古吉埃岛,尽快向
美发的女神通报我们的坚定决议,
让饱受苦难的奥德修斯归返回家乡。
我自己立即前往伊塔卡,努力激励
奥德修斯的儿子,给他心里灌输勇气,
让他召集长发的阿开奥斯人开会,
向所有求婚人泄怨愤,他们一直在他家
无情地宰杀胆怯的羊群和蹒跚的弯角牛;
然后送他前往斯巴达和多沙的皮洛斯,
打听自己的父亲归返家乡的消息,
也好让他在人世间博得美好的声誉。”
雅典娜说完,把精美的绳鞋系在脚上,
那是双奇妙的金鞋,能使女神随着
徐徐的气流越过大海和无边的陆地;
然后她又抓起巨矛,铆有锐利的铜尖,
又重又长又坚固,她用它制服英雄们的
战斗行列,当主神的这位女儿发怒时。
她离开奥林波斯群峰,匆匆而行,
来到伊塔卡地区,奥德修斯的宅院,
站在院门前,手中握着那铜尖长矛,
幻化成外乡人,塔福斯人的首领门特斯。
她看见了那些傲慢的求婚人,这时他们
正在门厅前一心一意地玩骰子取乐,
坐在被他们宰杀的那些肥牛的革皮上。
随从和敏捷的伴友们在为他们忙碌,
有些人正用双耳调缸把酒与水掺和,
有些人正在用多孔的海绵擦抹餐桌,
摆放整齐,有些人正把一堆堆肉分割。
神样的特勒马科斯首先看见雅典娜,
他正坐在求婚人中间,心中充满悲怆,
幻想着高贵的父亲,或许从某地归来,
把求婚人驱赶得在家宅里四散逃窜,
自己重享荣耀,又成为一家之尊。
他坐在求婚人中间这样思虑,看见雅典娜,
立即来到宅门边,心中不禁懊恼,
不该让客人久待门外。他站到近前,
握住客人的右手,接过铜尖长矛,
向客人开言,说出有翼飞翔的话语:
“你好,外乡人,欢迎你来我们家作客,
请首先用餐,然后再说明有什么需求。”
他说完在前引路,帕拉斯?雅典娜随行。
他们走进院里,进入高大的厅堂,
把手中握着的长矛插进高大的立柱前
一座制作精美的矛架里,那里摆放着
饱受苦难的奥德修斯的根根矛枪;
他请女神在宽椅上就座,铺上麻垫,
宽椅精工雕琢,下面备有搁脚凳。
他再为自己搬来一把华丽的座椅,
远离求婚人,以免客人被吵嚷声烦扰,
身处狂傲无礼之人中间,无心用餐,
同时他也好打听在外的父亲的消息。
一个女仆端来洗手盆,用制作精美的
黄金水罐向银盆里注水给他们洗手,
端庄的女仆拿来面食放置在近前,
递上各式菜肴,殷勤招待外来客。
近侍又高高托来各种式样的肉盘,
在他们面前再分别摆上黄金杯盏,
一位随从走上前,给他们把酒斟满。
高傲的求婚者们纷纷进入厅堂。
他们一个个挨次在便椅和宽椅就座,
随从们前来给他们注水洗净双手,
众女仆提篮前来给他们分送面食,
侍童们给各个调缸把酒一一注满,
他们伸手享用面前摆放的肴馔。
在他们满足了喝酒吃肉的欲望之后,
他们的心里开始想到其他娱乐:
歌唱和舞蹈,因为它们是宴饮的补充。
一位侍从把制作精致的竖琴送到
费弥奥斯手里,被迫为求婚人歌咏。
那人拨动那琴弦,开始美妙地歌唱。
特勒马科斯对目光炯炯的雅典娜说话,
贴近女神的耳边,免得被其他人听见:
“亲爱的客人,我的话或许会惹你气愤?
这帮人只关心这些娱乐,琴音和歌唱,
真轻松,耗费他人财产不虑受惩罚,
主人的白骨或许被抛在大地某处,
任雨水浸泡,或是任波浪翻滚在海中。
但若他们发现主人已返回伊塔卡,
那时他们全都会希望自己的双腿
奔跑更灵便,而不是占有黄金和衣衫。
如今他显然已经遭厄运,传闻已不能
给我们安慰,虽然世间也有人称说,
他会归来,但他归返的时光已消逝。
现在请你告诉我,要说真话不隐瞒,
你是何人何部族?城邦父母在何方?
你乘什么船只前来?航海人又怎样
把你送来伊塔卡?他们自称是什么人?
因为我看你怎么也不可能徒步来这里。
请对我把真情一一说明,让我知道,
你是第一次到来,或者是家父的客人,
因为往日里有许多人都来过我们家,
我的那位父亲也一向好与人交往。”
目光炯炯的女神雅典娜回答他这样说:“
我会把一切情况如实地相告于你。
我名门特斯,智慧的安基阿洛斯之子,
喜好航海的塔福斯人就归我统治。
我现在偕同伙伴们乘船航行前来,
循酒色的大海前往操他种语言的种族,
去特墨塞岛换铜,载来闪光的铁。
我们的船只停靠在离城市很远的地方,
在港口瑞特隆,泊在荫蔽的涅伊昂崖下。
我敢说我和你父亲早就朋友相处,
你若想探明此事,可去询问老英雄
拉埃尔特斯,听说他现在不再进城,
远在乡下居住,忍受着无限痛苦,
身边惟有一老妪侍候他饥食渴饮,
每当他因繁重的劳动累得困乏无力,
疲惫地缓缓爬上葡萄园地的斜坡。
我这次前来,只因耳闻他业已归来,
就是你父亲,却谁知神明们阻碍他归返。
神样的奥德修斯还活在世上没有死,
可能被浩渺的大海阻拦,生活在某个
环水的海岛上,凶暴之人强把他羁绊,
一伙野蛮人,逼迫他不得不在那里留驻。
我现在给你作预言,不朽的神明把它
赋予我心中,我相信它一定会实现,
尽管我不是预言家,也不谙鸟飞的秘密。
他不会再长久地远离自己亲爱的乡土,
即使是铁打的镣铐也不能把他锁住;
他仍会设法返回,因为他善于谋略。
现在请你告诉我,要说真话不隐瞒,
你如此英俊,也许是奥德修斯的子嗣。
你的头部和这双明媚的眼睛与他本人
惊人地相似,我和他往日经常晤面,
在他前往特洛亚之前,阿尔戈斯人的
其他英雄也乘着空心船前往那里。
从此后我和奥德修斯便未能再相见。”
聪慧的特勒马科斯回答女神这样说:
“客人啊,我也完全真实地向你秉告。
母亲说我是他的儿子,我自己不清楚,
因为谁也不可能知道自己的出生。
我真希望我是一个幸运人的儿子,
那人能享用自己的财产,颐养天年。
现在所有有死的凡人中就数他最不幸,
都说我是他的儿子,既然承蒙你垂询。”
目光炯炯的女神雅典娜回答他这样说:
“显然神明并不想让你的家族被湮没,
既然佩涅洛佩生了你这样的好儿子。
现在请你告诉我,要说真话不隐瞒,
这是何盛宴聚会?你为何要如此安排?
是共饮还是婚筵?非寻常聚会可比拟。
我看他们是帮狂妄之徒,在你的家里
放肆地吃喝,任何正派人遇见他们,
眼见这种恶行,定都会满腔气愤。”
聪慧的特勒马科斯回答女神这样说:
“客人,既然你有意询问,请听我说明。
我的这个家往日里曾经富裕显赫,
当我的那位父亲在家主持家政时。
可现在神明们另有想法,改变了主意,
他们让他在凡人中间杳无音讯。
我也不会为他的故去如此悲痛,
倘若他和同伴们一起战死特洛亚,
或是在战争结束后死在亲人手里。
那时全体阿开奥斯人会为他造坟茔,
他也可为自己博得伟大英名传儿孙。
现在他却被狂烈的风暴不光彩地刮走,
无踪无影,音讯荡然,给我留下
忧愁和痛苦。我忧伤还不只是因为他,
神明们又给我降下其他的种种不幸。
统治各个海岛的一个个贵族首领,
杜利基昂、萨墨和多林木的扎昆托斯
或是巉岩嶙峋的伊塔卡的众多首领,
都来向我母亲求婚,耗费我的家产,
母亲不拒绝他们令人厌恶的追求,
又无法结束混乱,他们任意地吃喝,
消耗我的家财,很快我也会遭不幸。”
帕拉斯?雅典娜满怀气愤地对他这样说:
“天哪,你确实需要未归返的奥德修斯,
让他显身手对付这些无耻的求婚人。
但愿他现在就能出现,站在大门边,
盔帽盾牌全齐备,手握两杆长枪,
就像我初次和他相识时那般模样,
在我家纵情饮宴,心头无限怡乐,
刚访问费瑞的墨尔墨罗斯之子伊洛斯。
当时奥德修斯也乘坐快船去那里,
为涂抹青铜箭矢寻找致命的毒药,
伊洛斯却未敢把那种毒药交给他,
担心激怒永远无所不在的众神明,
我父亲却给了他那毒药,情谊深厚。
愿奥德修斯能这样出现在求婚人面前,
那时他们全都得遭殃,求婚变不幸。
不过这一切全都摆在神明的膝头,
他也许能回到这个家狠狠报复求婚人,
也许难如愿。因此我要你认真思忖,
你自己怎么能把求婚者驱赶出家门。
现在你认真听我说,按照我的话行事。
明天你召集阿开奥斯英雄们会商,
向人们发表讲演,求神明为你作证。
(本文节选自《奥德赛》第一卷)